与历史虚无主义抗衡是纪念抗战胜利60周年最动人的时尚，历史以其不可抵御的坚韧和气势，对所有敏于变迁的人们下了一道指令，六十年来分崩离析的历史碎片有权要求复活，一个君临一切的天宪之问在反复叩响：如果失去记忆之舟，我们将漂向何方？

　　由高小华来复活“重庆大轰炸”，无论从个体生命的节奏还是时代的神秘召唤，似乎都是宿命式的安排。按其年龄，小华正在逼近“知命之年”，这种年龄的时空观照，已足以把半世纪的苍黄翻覆透视个大概，也拥有了眺望整个二十世纪演变的胸臆，一种远远超越一己生命的大命，已经成为这种年龄的男人世界是一个真正值得驻足的驿站。

　　尽管曾有《赶火车》式的写真，有《唤起民众》式的红色叙事，但“重庆大轰炸”仍然是一次重要的立场转换和艺术变法。“重庆大轰炸”并不只是历史场景中又一道摆设，也不只是隐士般的考据专家从尘可封鼻的档案堆里复制出来的无聊数据，而是现代中国大地上一直在汩汩流动的生死洪流，其惨烈、悲壮和史诗般的规模所唤起的巨大历史现场感、民族命运的直观形态以及艺术创作与非人文科技手段之间的衔接，都是真正的挑战。由于官方项目固有的磨人程序，大众审美的市井潮流化，以及绘画领地的吉普赛式圈落习性，“重庆大轰炸”留给高小华独立创作的空间远不如它本身那样寥阔，但它仍然成为画家生命-艺术年轮上一道不浅的刻痕。

　　中国的智慧、东方的才华，总源于忧患。只有忧患，才能把灵心善感的艺术家从一种定型和世俗的状态中解脱出来，并且从苦难中去体验和领略历史的真实和力度。如果命运安排一座城市、一个巨大的人群去面对和承受严酷的现实，去把生与死的悲剧变成一种生活常态，那么，它也必然会召唤一个人，在若干年后将那历史和常态复活成奇迹和使命，并且从中升华出他必须要抵达--否则就会因为违背其本性而痛苦不宁--的境界：将忧患变成史诗，将牺牲化成启示。

　　中国因为缺乏基督教的“天堂”、“地狱”，佛教的“涅盘”、“轮回”，因而格外看重“人生”。无数的人生便汇成中国的历史，历史就是我们的宗教。如果败坏、肢解了历史，就无异于抽掉了中国人安身立命的基石。

　　囿于种种因缘倒错，我们置身其中的现代历史曾严重变形，已有一个甲子之久。中国“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抗战是其中最值得今代中国人面对而又最支离破碎的一段历史。在某种意义上，抗战是现在活着的所有中国人共同的父系、祖父系世界，接通并复活它们，是中国重新立于天地之间最重要的前提，是中国精神努力最悲怆而壮丽的疆域，这种努力是真正参天地、关盛衰的“千古事”，这种努力才刚刚开始。

　　中国仍然处于自己的英雄时代，宏大叙事远远没有过时。高小华一代，注定了是大器晚成的一代。无论全球化时代带给中国艺术家何等多样的选择可能，将五分之一人类的命运与使命当成自己恒久不变的母题，将中国史所空前的受难和奋斗内化为沉思、感叹、壮怀激烈和悲欣交集，肯定是中国艺术家最艰难、也最富意义、最值得生死与之的事业。

　　高小华是幸运的，能担负忧患、抵御虚无并感领天意的中国艺术家是幸运的。

　　2005年7月(本文作者为重庆陪都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文化学者、民间思想家)